红楼梦里的“真事隐”与“世间相”

来源:少读红楼 2023-02-10 12:02:06

甄士隐家正走向败落之时,寄居其隔壁葫芦庙里的穷儒贾雨村,在他鼎力支持下,却开启了偶有波折的飞黄腾达之路。但贾雨村为了个人的政治野心,忘恩负义,在应天府听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让恩公被拐之独女甄英莲雪上加霜,一生遭际“更应怜”。

后来,雨村因“贪酷之弊,且恃才侮上”,丢了大如州知府之职。但是,他又攀上钦点巡盐御史林如海。林如海为酬谢训教之恩,打点礼物、盘缠,并写了荐书,让雨村攀附上贾家,雨村也变成了贾家社会关系上的“隔壁”。


(资料图)

但在贾家宁荣二府衰败之际,贾雨村也同样会落井下石,痛下杀手。甄士隐解注《好了歌》,脂砚斋对其中"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批语是"宁荣既败之后”;对"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的批语是"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就是提示雨村的富贵荣华是怒放在贾府败亡的血泪之上的罪恶之花。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众人陪贾母坐船到了蓼汀花溆附近,看到破荷叶,黛玉说她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欢他的“留得残荷听雨声”。开卷第一个女子一一“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甄英莲”其实是对诸芳命运所下的定语,莲即荷也,当贾府一败涂地之时,成为“残荷”的诸芳“更应怜”,但喧嚣的“雨声”势头正盛,无情地敲打着破荷叶,让“残荷”雪上加霜。黛玉是雨村的学生,文本如此描述,意在暗示此“雨声”隐指雨村。

贾家既艺术再现曹家,又暗喻皇家。雨村可以认为是曹家盛世荣景时趋炎附势、曹家败落将亡时倒戈一击的奸佞小人。同时,在红楼一梦中,雨村又是营谋已久,于清朝皇家终结之时,借机上位的一代奸雄,有点类似于真实历史进程里的“窃国大盗”袁世凯。

用“贾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隐”文本和脂批对此也有暗示,如第一回写到雨村的相貌,“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脂批指出:“是莽、操遗容”。第三回,雨村拿着林如海的荐书,攀附贾政,贾政为其相貌言谈所惑,不识其真面目,竭力协助,脂批又指出,“雨村正在王莽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无论是王莽还是曹操,都是篡权夺位的奸雄象征。

第一回,雨村中秋之夜对月寓怀,口号一绝:“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有如赵匡胤《咏初日》诗“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王者之气尽显。文本中,贾雨村寓怀所吟咏的是中秋之月而不是直接吟咏帝王之象征日,是作者在步步惊心的文字狱丛林中,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瞒人也”。

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脂砚斋对此诗作批,藏与露拿捏之间,也是千万难。先下“将发之机”、"奸雄心事,不觉露出”之批语,之后马上灭火道:“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士隐听了此诗,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得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脂砚斋又想透露一下,因此提醒道:“伏笔,作巨眼语。妙!”

雨村奸雄得志,但也好景不长。甄士隐解注《好了歌》中有一句“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脂砚斋批道:“贾赦、雨村一干人”。真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贾雨村言其与宁荣同宗,乃出自东汉贾复,也暗示繁华如烟都是“贾”,“盛衰本是回环”(戚蓼生序),周而“复”始。

因此,《红楼梦》堪称一部伟大而又深刻的政治隐寓小说,由于天才的构思、独特的手法,已经足以使其作为一部奇书,傲立于世界文学之林。但是,作为一部大百科全书式的巨著,它的丰富性绝不仅止于此,如果“不必追究其隐寓”,它又是一幅全景式描摹康熙雍乾时期世态人情、社会万象的人间浮世绘。

在这幅卷浩繁、气势恢宏的浮世绘里,天才笔下众多有血有肉的鲜活生命,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在《红楼梦》剧场里上演着所有时代、所有人共赴人间幻场所可能经历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在社会这个庞大而又绵密的人际关系网里,那些与你生命交集的人们,即使是匆匆过客,也可算作你人生的“隔壁”。

《红楼梦》中像小红、贾芸、茜雪、刘姥姥等在贾府赫赫扬扬之时,得到的好处未必很多,甚至还大受委屈,但在贾府一败涂地、墙倒众人推之时,却冒着巨大风险,甚至不计前嫌,尽力施以援手。这些“隔壁”,在患难中展现了最真挚、最深沉的人性温度,是红楼悲剧一梦中含泪的微笑。

雨村、孙绍祖之流,与他们形成鲜明的对照。雨村、孙绍祖之流心中无情,眼中只有利,无论是甄家还是贾家,都只是其实现个人野心的工具而已。当工具已无剩余价值,甚至妨碍“前途”,他们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甚至践踏、毁灭,将曾经的恩人当作野心飞跃的跳板。这些极险的“隔壁”,践踏的不是贾家、甄家,而是人间所有的美好。

熙熙攘攘的《红楼梦》的红尘幻境,还总有一个时隐时现的"隔壁”——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脂批指出,一僧一道是“作者自己形容”,在通部中"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这一僧一道超越了红尘,悲悯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红尘,作为深明佛道奥义、"具菩萨之心"的作者的化身,意在"道济天下之溺”。

与此相对,在《红楼梦》的红尘幻场中,还有一个“隔壁”,几乎贯穿始终。这个"隔壁”也与佛道有关,只不过这个“隔壁”以佛道为幌子,无所不用其极地插手红尘,轻则骗人钱财,重则害人性命,如地藏庵的圆信、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和水月庵的净虚、智通等,都是“极险”的“隔壁”。

“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明确揭示了作者的良苦用心,如“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一应骗布施、哄斋供诸恶,皆老秃贼设局”(第七回)、“宝玉乃贼婆之寄名儿,况阿凤乎!三姑六婆之为害如此,即贾母之神明,在所不免,其他只知吃斋念佛之夫人、太君,岂能防悔得来?此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为写出,看官再四着眼”(第二十五回)等等。

这些僧尼所住的寺庙尼庵,看似在红尘之外,却并非一块净土,而是又一个"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第一回脂批)的红尘幻场,所有在红尘中上演的欲望、权谋、名利、欺骗等等,也在这里一一上演。如第十五回,水月庵的奸尼净虚为张金哥与长安府府太爷小舅子李衙内和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之间的婚事纠葛,谋求于凤姐,凤姐受贿,奸尼得利,最终导致张金哥和守备之子双双因情殒命。同时,秦钟也在此与智能儿缠绵,脂批指出:"实表奸淫,尼庵之事如此。”

水月寺因馒头做得好,就起了个浑号馒头庵,离铁槛寺不远。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方便寄放。脂批指出:“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此意。故`不远"二字有文章。”不论真红尘也好,伪红尘也罢,都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人间幻场。如果不加自我约束,欲望的洪水肆意泛滥,令人目炫神迷的镜花“水月”离你很近,而铁槛寺也在离你不远的"隔壁"。

正如第十二回,贾天祥惊心动魄的"正照风月鉴”,风月鉴正面美丽动人的凤姐是假的,风月鉴背面的骷髅才是真的,背面是贾天祥的救命丹,正面是贾天祥的催命符,而贾瑞的悲剧恰恰就在于他选择了"正照"。生与死,不过一个镜面之隔。

与此相似,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过十二钗册页,闻过“群芳髓”,品过"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欣赏过《红楼梦》曲,还依警幻之言,与秦可卿"意淫”,最终还是堕入迷津,梦也醒了。此后通部书都是描写贾宝玉尝遍酸甜苦辣,历尽人间冷暖,最终到达太虚幻境的境界。从红尘迷津到太虚幻境,很遥远;而从太虚幻境到红尘迷津,不过一梦之隔。

滚滚红尘中,每个生命个体都不是一座孤岛,生命何处不“隔壁",正如文本中处处有“隔壁”。“隔壁”无法选择,无从逃避。“隔壁”几乎摧毁天才的家族,也彻底改写天才的人生。但灰暗的人生,给了天才黑色的眼睛,天才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即使昨日繁华不能重现,那些用血泪浇灌而成的处世大智慧之花,却簇拥出最美的文学春天,绽放在红楼一梦中一一

癞僧将“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镌刻于“通灵宝玉”,而“通灵宝玉”是石头在人间的幻像。《石头记》是此书之本名,因此,"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就是天才苦心孤诣创作此书的最重要目的之一;与此相似,和贾宝玉是“一对儿”的宝钗,其象征物“冷香丸”也代表一种智慧的处世之高境界一一“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第七回脂批),自安却不自弃,即使“处处风波处处愁”,依然期待“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注1]。正如脂批所云,“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

文本中的风月鉴、“冷香丸”、“通灵宝玉”和太虚幻境,都是隐喻。太虚幻境也是一种境界[注2],风月鉴就是来自太虚幻境,“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冷香丸”和“通灵宝玉”与太虚幻境都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它们其实也是“一对儿”,与风月鉴一脉相承,寓意相通。

天才以哲人的智慧、大士的心肠,苦口婆心一再提醒、点拨天下迷人,应“莫失莫忘”“通灵宝玉”、“不离不弃”“冷香丸”,任它花开花落,随它云卷云舒,宠辱不惊,随缘遇缘,安分从时,知天命而存好生之心。如此即可"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从而"仙寿恒昌”、“芳龄永继”。正如戚蓼生序所云“作者慧言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千万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26 67《明明是悲剧,文本为何称之为“金玉良姻”》,

注2、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7《秦可卿和警幻是同一人吗?》 14《太虚幻境,“四字可思”》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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