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宋庆华:母亲喝茶
母亲喝茶
宋庆华
母亲爱喝茶,是的,一生都喝,而且一副嗜茶如命的样儿。
打小能记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母亲喝茶厉害,不是依稀记起而是十分清楚地记得,不是我经久记得而是她这个习惯几十年保持不变。
那时候喝茶还是很稀罕的事,百姓家里连吃饱饭都成问题,喝茶简直就是一件想都没想过的事。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人们刚刚走出大饥荒,大多是饿了一碗仅能果腹的包谷稀饭,渴了一杯白开水甚至直接抱住水龙头来一通自来水,喝茶在许多人眼里完全是稀罕或者说是奢侈的事儿,而母亲不仅天天泡茶,每次还毫不吝惜地抓一大把茶叶放进那个磕碰得好几处掉皮的搪瓷杯,抠下木塞的大保暖瓶被举得老高哗啦啦冲进一股刚烧开的白水,哐当一声捂上铁盖。稍等片刻,揭盖,腾腾热气裹着茶香一喷而出,气晕袅袅,母亲摘掉眼镜把脸整个地埋了下去,鼻尖就差一点点触及烫水,摇头晃脑好一阵子仿佛用鼻子眼睛在喝茶,直到热气消失才抬头,嘬了嘴吹开皮面上漂起的浮叶,开始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起来。她这一连串的动作专注而捻熟,神情显出一些虔诚。
看着母亲喝茶,老感觉有些异样,想问问母亲可总是被忽略。直到我干上专门同刑事犯罪分子打交道的刑警,因为熬夜或者长时间工作,同样也喝茶上瘾,嗜茶如命,脑子里突地冒出一个念头,这里边或许有点什么谜迹,或许是母亲的基因延续。
多年以后的一个偶然机会我提起了疑问。那是春季一个周日的午饭后,收拾干净餐桌后一家人仍围坐聊天。灿烂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碎金一般洒满桌面,那时时兴桌面铺一块蓝色布料再扣压一块厚厚的玻璃板,反射的光线耀眼,大家谈兴正浓。平素里只喝一杯白开水如清教徒生活的父亲,不无抱怨地说,你妈呀,就一个“茶鬼”“,现在成了“精”,满嘴牙齿都被茶渍浸得焦黄,恐怕一辈子擦不掉了。
这话你算是说道点子上了,我可从来都没想过把牙齿擦白,那是一种资格,懂吗?
什么资格,半辈子粗茶淡饭有什么资格?
茶生山涧,摄天之灵取地之魂;茶融于水,吸地之脉化雨之濛,承天接地,乃大自然造化的结果,全都一口一口进了腹中,不成“鬼”也会成了“精”。母亲摇头晃脑说出这番文绉绉的话,有点突兀,让一家人都耳目一新,但看得出来是她真心概叹。
静頓一会儿,母亲对老爸说,你念叨了我半辈子没用了,去管好你儿子吧,他才是“烟酒茶三开”“五毒俱全”呀。
我抱屈,说妈你也不能调转枪口对我呀,干刑警要破案就要熬夜,不抽烟吃酒喝茶整肥肉醒瞌睡能干得了么?
父亲叹声说,还是职业生怪。母亲细眯了眼,微笑说,还有命。
命?我大惑不解。
是的,命。早先爷爷、爸爸除了种烟叶裹叶子烟抽,还采摘茶树的嫩芽用一口大铁锅来炒,翻来覆去地炒,把叶子炒蜷缩了水分炒干了,装进簸箕放到太阳底下嗮,嗮成干茶叶就可以泡茶喝了。母亲的思绪象是飘了很远。老爷老爸都是大把泡茶大杯喝。
父亲插话说,你那是老茶,老鹰茶。
是,是老茶,茶叶翻红黄色是老鹰茶,炒干后卷叶青绿带黑色的就是绿茶。这点茶知识都是老爷子教的,还知道雨水后清明前采的茶最嫩最好,当然啰,那时候不懂种茶,肯定是些老树茶。至于我喝茶那可是加班加点工作的原因。母亲胳膊衬在桌上,双手捧着老茶缸,沉浸入回忆。
“大跃进”时代,全民“土法上马”大炼钢铁,母亲,当然啰,那时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作为钢铁公司“铁姑娘突击队”中的活跃分子,不论天晴落雨鏖战在矿山野地,因为识几个字被选进集团公司党委办公室当打字员。那时的打字机、油印机全是手工机械的,从选字、排版、打字、蜡印到套红、装订形成正式件,都是她一个人在只有一个人的油印室里完成。那时会战、仪式、开会、发文件、出材料也是“大跃进”的速度和体量,这就忙得她睡三更起五更地连轴转。
“忙不怕,熬夜不怕,就怕打瞌睡,打瞌睡既耽误时间,更可能出错,那可不是一件小事。”母亲扶了扶镜框,又说,“这近视眼就是那时熬夜结的果。”
“要是打错一个字,又没校对出来,文件出了错那你可就当右派呐。”父亲的插话依然听得出忧心。
有一天晚上,集团公司党委书记走进了打印室,母亲记得他姓邱,山东大汉,随军南下的老干部,也是参加会战的“老钢铁”,进门就聊起了喝茶,说解渴生津不用说了,还可以提神醒脑止瞌睡,女娃子坐久了需要补补水,好东西呐可以尝尝。母亲说我一个姑娘家的喝茶,让人笑话。“老钢铁”批评她说,都新社会了还封建呐,男女平等呀。他转出去一会儿,拿来一坨沱茶,掰下一小块放进母亲的水杯里,冲上垫底的开水,说先泡五分钟再冲水喝,可就是上等的饮料喔。
母亲问办公室有的是绿茶,大家都喝,就你一个人喝沱茶?
“嘿,这你就不懂了,这沱茶是半发酵茶,味浓劲大,真醒瞌睡吔。”他象是得意洋洋地又说,“公家的茶都是一些绿茶花茶,我自己买沱茶喝,心底舒坦,这叫避嫌,叫公私分明,懂吗?”
喝了第一口沱茶,又苦又涩,竟然吐掉了,但寒冷的冬夜那一口暖茶和颊齿间的余香,禁不住让母亲精神为之一振,喝上了第二口就甘之如饴了。“还有邱书记那番话,一个大干部,一个老革命,这么朴素,这么关心人,让我钦佩了一辈子。”母亲讲起往事就象是说眼前的事,清晰也动了情,镜片后的眼眶泛红。
我嗔怪,问为什么你喝茶与众不同,比如,人家说一泡水,二泡茶,三泡四泡是精华,你呢,一泡冲到底;比如,人家是春喝绿,夏喝花,秋喝乌龙,冬喝红茶,你管他妈什么季,一杯沱茶喝四季;再比如,人家讲究茶具茶道,大口喝酒小口喝茶,你是一个老杯大口喝还不算,还得把眼睛鼻子脸一块凑进去喝,有你这种喝法吗?
呵呵呵。全家都乐了。父亲说,你妈就一土疙瘩装不来高雅,就俗话说的野山猪吃不惯细糠。
这一喝就好几年,习惯了就不愿改变,也图个价廉物美,简单从俭。至于把脸埋进茶气里,让脸上的五官一起享受喝茶的快乐可是我的发明,热浪翻滚的茶气可以润眼、美容、让鼻子也共享天地灵气。母亲平静、温润地说话,动人心弦。“沱茶确实是老叶粗茶,也是最廉价的茶,喝起来没那么多讲究,但对我口味,单位搞接待都不屑用这茶,自然就公私分明了呀。”
新春又始,十二年前母亲在乍暖还寒中逝世。清理老人家的遗物,一个铁皮茶盒中尚存大半盒掰碎了的沱茶,我每次撮一小撮把它泡了,小口细品,宛如高山流水滋润心房。母亲的茶道连同她言传身教的家风一定会留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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